《冰梦.二》

飞红巾

而我的奶奶年轻时是矮小瘦弱的，勉勉强强算得上一点儿清秀罢了，从我三个姑姑以及我们这孙子孙女们没一个有出众样貌上就可看出来。我爷爷是相当斯文俊雅的，虽然他是个农民，但他凭自己的努力和那个年代的机遇后来做了个区干部，这使他有能力把大儿子二儿子弄出去做了工人，那时是有招工指标的。我爷爷脑筋活络，“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的二姑自小不是个会做农活的，一下田就烂手烂脚，爷爷就提前退休让她顶了职。他老人家唯一的错就是把身体健康聪明伶俐又刻苦能干的小姑用大棒子给狠狠揍了一顿，起因只是衡阳那儿要招女工，小姑想去，爷爷不准她去。直到现在，小姑叹息着说，那一年出去的村里一个远远不如她的姑娘，现在都拿着退休金了。
奶奶在的时候也常跟我阴郁地说你爷爷太蠢，耽误了你小姑，不然凭你小姑的聪明能干，雷虎生哪配得上她？
雷虎生是小姑的丈夫。
每当听奶奶说起这个遗憾，我承认爷爷在这事上做得非常不好。要是小姑当年去了工厂，凭她的聪明刻苦，说不定能做到副厂长，她和二姑不一样，她看人看事十分地通透明白，人情世故上，又机敏又热情，彬彬有礼又恰到好处，她外柔内刚。如果那时她出去，她能拼了全力地把一干在农村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弄了去城里做工，以此改善他们的生活和境遇。小姑始终是和她的哥哥姐姐不一样的！我也总是在想，哎，小姑的这一辈子毁在了爷爷的手里！奶奶也是，为什么那时没有勇气反对爷爷呢？就算爷爷没给过她一分钱，但小姑那时编席子挣了一些钱的，奶奶如果偷偷把她送出去，等到了衡阳，爷爷也是鞭长莫及了。
由小姑身上我想起了小舅。我小舅年轻时想去广西南宁做工，我外公和我爷爷一样，认为我大舅去了县城，我二舅去了海南，最小的儿子应该留在家里老老实实种地陪着爹娘，他把他小儿子给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哎，这人生的命运啊！我小舅小姑都是机敏能干的，可因他们各自父亲的简单粗暴专断的作风而受了不少的生活的磨难和愁苦！现在轮到我们这一代中的某些人了，比如我，比如玉，比如小舅的女儿。
祖父死后，我曾得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到他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那女子非常地年轻漂亮，个子很高，但我不认识，他们肩并肩站着，都是笑盈盈的。醒来，我反复想着这梦，我肯定自己从来没见过那年轻女子，爷爷怎么和她在一起呢？再后来，忽然想起父亲给我讲过的有关爷爷早逝的前妻的只言片语，我大胆地想，莫非我梦见的是她？单凭这个梦境，我感觉爷爷的这个前妻其实和他是蛮配的，难怪他的老父亲我们的太爷爷对这个死了多年的前儿媳念念不忘，并且把她告诉了自己的大孙子，告诉大孙子的结果是我这个爹对他父亲的前妻的兄弟家庭情况了解颇深，我祖父的前妻姓邹。
祖父的死和我祖母有直接的相关因素。祖父生前是个区镇干部，他应该是祁阳土改时期参加工作的老干部，如果活到现在，退休金可能很高的，他去世后，小婶哀叹着对我说：“不该听你奶奶的，你爷爷活着还是很好的。”我爷爷活着，当然很好，能在经济上扶助小叔，何况，小叔在乡里盖的房子，爷爷拿出了不少钱。对比之下，我爹盖房子，爷爷没拿出一分钱。以前，我跟看父母和芳一样地认为爷爷太偏心小叔，就因为小叔生了个两个儿子，后来有了些许见识和阅历，才知晓爷爷算不上什么偏心，因为爷爷把他大儿子二儿子弄出去后成为了正儿八经的工人，到老了退休了还有份退休工资，而小儿子呆在农村，务农为生，辛苦之极，老了连个退休金都没有，所以他能帮小儿子的地方只能是出些钱帮他盖个房子罢了。老早以前，爷爷让二姑顶了职后，再没任何能力把他最小的儿子女儿弄出去参加工作了。当然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那时衡阳有个招工的机会，爷爷为什么不允许小姑去做个工人？是为了给小儿子做个伴，姐弟俩一起做个农民，公平公正吗？还是怕小女儿一旦成为了工人，以后远远超过二女儿吗？估计这事只能随着祖父长眠地下了。二叔去了广东梅县，做了煤矿工人，九几年的时候，下岗大潮汹涌而至，父亲凭自己的努力肯干保住了自己没被单位裁掉。而二叔则是有些不幸了，下了岗，生活一时难以为继，祖父知道后，立马寄了一万块钱给他。九几年的时候，一万元是一笔巨款，这是我父母我全家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祖父偏心偏得太厉害了，我爹愤愤不平地认为。后来我不知怎地想起幼年的一件事，应该是五岁的时候，我记得，二叔是有一个大儿子的，那时尚在襁褓之中，不知那孩子是病了还是怎么的，我清楚地记得祖母拿了起麻纱（线）在婴儿细嫩的背上刮痧，效果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婴儿没了，我又记得，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地只有我一个人。如今回忆这一切，我才明白祖父祖母为什么对二叔那般好？原来两位老人家一直在弥补二叔二婶失子的痛！何况这孩子又是夭折在祖母的手里！我只是不明白，那时祖母才五十来岁，耳聪目明，身体也好，干嘛不抱孩子去镇卫生院呢？
那一年，因为大姑突然的溺水身亡而带来的精神打击，七十五岁的祖父一下子承受不住，本有肺病的老人身体就衰弱下来了，病了。这肺病只要住几天院，好好疗养就可以了，但祖母冷漠无情地不允许祖父继续住院，听说祖父哀求着祖母，“我想住院，我要住院，”但祖母冷冷一句“住什么院？”祖父住院了两三天，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没谁拢他的身边，只有母亲带着芳忙前忙后地照顾他。祖父最后出了院，他身上没钱，不知为何，他从来没让妻子掌管过他身上一分钱，却在每个月领了退休工资后，拿出一个月应花的生活费，就把剩余的钱交给了二女儿，要她帮忙存着。祖父病后，要二姑拿出自己的钱看病住院，二姑不肯，死活不肯的那种不肯。所以芳痛彻心肺地说爷爷太傻，自己不管住自己的钱，要是管住自己的钱，住院治病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
父亲在这事上比祖父“聪明”多了，他不把钱给妻子掌管，也不把钱给儿女掌管，除了他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祖母说不给丈夫治病就不给他治病，我父亲我两个叔叔两个姑姑竟百分百地附和她，举双手双脚地赞同他们的母亲。那时我在某个叫刘建国的狗屁狗屎家的破烂屋里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后来母亲找人来传话，说祖父快要死了，要我回去一趟。于是，我抱着儿子去了一趟父母家，见了祖父最后一面。祖父是个性格安静的人，他和祖母一直是分居的，住在小叔的家里，一个二楼一个一楼，祖父住二楼。我记得，祖父瘦是瘦，但精神是蛮好的，好像是回光返照的那种，我抱着孩子喊他，他睁开眼，大声咳着，说着：“湘妹崽，你来了。”
后来我下了楼，小姑笑嘻嘻地对我说：“奶奶港爷爷年轻时对她不好。”她脸上半点看不出自己爹要死了那种悲伤难过的表情。
再后来，听说祖父是活活痛死的，临终前他声声喊着自己的娘。总之我爹与他的弟弟妹妹没一个伤心难过，悲痛欲绝。只是在祖父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守在床边的我爹惊天动地嚎了一嗓子“爷（ya，第二声，）爷啊，我爷啊，”然后是我叔叔姑姑假模假式的嚎啕声。我也跟着跪了下去。
给祖父入棺的时候，祖父的眼睛是睁着的，死不瞑目的那种。三爷爷见了怀疑他的大哥死得不正常，就把我爹叫了过去，“你爷死得不安心啊。”我爹听了，只是笑笑，芳见了，责备他：“再怎么样，他都是你爸爸，要不是他，你能出去到铁路上做个工人？”我们的爹还是笑笑。
那时刻，母亲一个劲责怪我们的爹太听他老娘的话，不给他爹治病，那病也不是什么绝症，我祖父生前，给他看病打针的是我一个表舅，表舅给他检查过身体，说这老人家再活个十年也没问题。
我也感觉祖父身体极好，总是想他能活到八十岁。问题是，他的妻子儿女不想他活着，只想要他死掉。
芳悲伤地说：“我恨死奶奶了。”那一年，我也是这想法，觉得祖父死得冤，他对奶奶那么好，对儿女孙子孙女都好，怎么会是这样的一种人生结局？时间飞速地过去，那几年陪祖母聊天，知晓了不少事，祖母毫不隐晦祖父年轻时对她的伤害，她对祖父的恨，当然，她还是有很多不想说出来，只拣了两三件事来说。她生下大女儿时，因为累狠了，痛狠了，她睡得很死，孩子哇哇啼哭她都没听到，我祖父也没听到，我的老奶奶一脚踢开房门，狠狠打了儿媳一巴掌，我奶奶大哭了起来。我爹和他的姐姐都出生在冷天，没人帮祖母搭把手，祖母在月子里就要洗衣做饭做一切家务，而且用的是冷水，洗衣要去小溪里去洗，天冷，小溪的水更冷，我祖父和他的父母对此视而未见，无动于衷。那时年青的祖母是多么地无助啊！没人做她温暖的港湾，没人给她宽厚的胸膛，没人给她倚靠的肩！这一切令她悲凉又绝望！
这是怎么样的一份创伤及痛楚啊，令得八十多岁的老人记得深深切切，从来未曾遗忘！即使丈夫内退之后对她弥补也弥补不了！
我总算知晓我这记仇的性子哪儿来的了，原来承继于祖母啊！我和祖母坐在小叔家的屋檐下，看西斜的太阳，看树枝被风吹得沙沙的响，看雨落在水泥地上，我喜欢这样陪着祖母，我不耐烦和父母相处。父母对我总是一以贯之的批评指责训诫鄙夷轻视，只有祖母从来不评判我，我的父母即使到了这般老大年纪，却远远比不了祖母的通透。
我有点可惜祖父，如果他年轻时对祖母倘有一点温柔，祖母无论如何都不会盼他死的吧。
我的二奶奶和二爷爷吵吵嚷嚷了一辈子，但二爷爷重病时，二奶奶坚决要两个儿子抬了他们的父亲去了医院做了手术，二爷爷活到了差不多八十岁。
祖母得了病，三个儿子该轮流照顾了，两个叔叔各有各的事要忙，只有我爹有空有闲，但照顾一段时间后他力不从心。于是我爹提议三兄弟各出一份钱，请云英表姐来照顾。在祖母健康时，两个叔叔对她甚是孝顺，祖母一病需要他们照顾了，他们便推三阻四了，一推二五六了，各自说着自己对姆妈如何好了，反正就是不想照顾。
祖母从未上过学，不识一字，但她极其聪敏，好奇心重。小婶常笑着对我说：“你奶奶如果读过书的话，保准能做新闻记者。”
不知祖母有没有听到三个儿子开会的内容？她再重病，却不肯去看病，仅仅一个月后，她就溘然长逝。她自始至终一直头脑清醒。
芳给远在广东的二叔打了几十个电话，二叔一直支支吾吾，不肯回，他没照顾过祖母一天，后来还是带着全家人回来了。祖母下葬后的当天晚上一吃过饭，二叔二婶就带着儿女孙子外孙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我看着他们的笑容，他们的背影，心想他们的杀子“仇人”死了，他们总算高兴了，以后他们不必回湖南了，老邓家的一支将永久居广东，从此永不再见了吧，一代亲，二代表，三代见分晓，也罢，各走各的，此后相忘于江湖最好。
对祖母真正有孝心的是小姑，小姑有一颗悲悯心。祖母生前最为欢喜小女儿。
祖母去世后，二姑提起一件事，说她和女儿陪姆妈去医院看病，要照B超，她们用轮椅推着老人去了B超室，但祖母忽地尖叫，浑身颤栗，死活不让医生碰她，慧慧拼命安抚她也不行，最后没奈何只好离开了医院。
我听到二姑说的这事，心下十分伤感，祖母是多么地缺爱呵，她受了多么大的伤痛，她情愿自己默默忍受一切病痛折磨，也不去医院，可见她八十多年的生命里，得到的温柔关爱是多么地’，少得微乎其微地少！
有一年我带珊珊去理发，刚坐上椅子，理发店老板刚要给她系上围裙，只见珊珊忽然发起抖来，抖得像筛糠一样，一声尖叫，从座位上弹起就跑了出去，我气喘吁吁追上孩子，牵住她的手，安抚她说不剪头发了。单就这点，我就知道父母和芳给了这个孩子多么大的创伤！我亦是如此，亦不愿有人碰我！尤其现在，更厌恶一切人的接近和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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