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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还乡

2017-3-23 20:45| 发布者: 随笔| 查看: 1919| 评论: 1|原作者: 沈从文|来自: 随笔网

摘要: 在第二天醒来时,我睁开眼睛,原来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的六个箱子作两列叠起在床头,房中小条桌上安置有一个乳白色素烧瓷瓶,瓶中插得是两枝玉簪花,及一枝秋兰,我以为这仍然是梦,就仍把眼睛闭上,等候这梦醒 ...

  
  我望到这兵士脸皮嫩极,我问他:“你要做什么?”
  
  “你是什么地方人?”
  
  “听声音,不知道么?我倒听得你声音出,象是××的南城的年青人。”
  
  “那么,你也是××人了。”说到这里他已极其和气,故乡的声音使这人的心也柔软了。
  
  我说:“好象是的,我口音不对了,因为去那地方太久。”
  
  站到那一旁的另一兵士也过来了,这是另一嫩脸标致少年。他说:“你从什么地方来?”
  
  “从京里来,回家去。”我就告他我是住在××什么街,且说想知道这里驻军长官是谁。
  
  “这里旅长不认识么?曾××。”
  
  “曾××吗?是××人吗?”
  
  “他驻府里衙门。”
  
  “那我就去看看他,我们是老同事!”
  
  这时,两个年青人,也不再想起尽职的事了,他见我说认得他们旅长,且是同乡,起了一种敬意,不再向我身畔搜索了。
  
  我们就站在那城门口谈话。
  
  我问他们是不是还到过文昌阁念过书,他们笑,说不曾毕业,就出来作了学兵。……我们正谈得很好,一个船上人跑得吁吁喘气来了,见我在兵士身边,以为闯了祸,与兵士冲突了,不敢上前。这人看了一会,大约被他看出情形了,才走近身边说道:“先生,回去。”
  
  “我要进城。”
  
  “回头再说,他们等你开箱子查关,迟一点箱子会撬开了。”
  
  “当真吗?”
  
  这莽撞水手,不能够再同我说闲话,一把拉起我的膀子就往河街走。我一面踉踉跄跄的跑去,一面心想大约被人捉去情形也同这一个一样。不一会,我到了船上,的的确确,我的箱子正有一个穿青绸长衫的方脸汉子用铁签打着,船主在用他的钥匙套在我箱上的锁孔中试来试去。我静静的走进舱去,望到这船主额上全是大粒的汗,心中有说不出的抱歉。船主见我已来,如蒙大赦,放心了,站起身来用手拭额上的汗。
  
  那汉子,用很有气派的口吻问:
  
  “这箱子是你的吗?”
  
  “是的,先生,这里面完全是书。”
  
  这人象是不欢喜我称他为先生,很严重的说:“开看。”
  
  我说:“这是书,那也是书,没有别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通窍,难道要我动手吗?”
  
  望到那声势,我不说话了,就从身上掏出钥匙,把第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一开,看到当真完全是书,这好品貌的税关中人先用铁签拨,在书的空处乱插,无结果,有点无聊了,又教我把另一个箱子打开。我遵照他所嘱咐,又开了第二个箱,尽他看,所有的仍然是先前样子。箱子一共是六个,除了其一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其余全是书。这人失望了,教我把箱中书全倒出来,要彻底搜。我看到他那神气,觉得称呼他为老爷必能答应,我就说:“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不对,拿这样多的书!”
  
  “书是送别人的,难道不许带吗?”
  
  “快倒!”
  
  我遵命倒了第一箱,满舱板全是书册,船主看不过意了,代为求情:“大老,这先生是读书人,从京里来的。”
  
  “再倒!”
  
  我又倒了第二箱,船主人又说道:
  
  “大老,这先生是××人。”
  
  听到说××人,这大人才仔细望我,他仍然用那使平常人心怯的声调说话,他向我说:“是××人吗?”
  
  我摇头,不做声,因为到这时我也有点生气了。
  
  他看得出我不愉快神气,他还想用他平时吓诈别人的样子吓我,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做声,把第三箱书索性倒出来。
  
  “你不服检查,我要带你到局里去。”
  
  我望他他也望我,约二十秒,我低下头来整理零乱的书,从从容容的神气使他气极了。这人就作着也不是同我也不是同船主只是近于示威的样子大声的说不许这船开行。
  
  “你为什么要生气?”我冷冷静静的从书堆中站起来问他。
  
  “你跟我到局里去说,你是共产党。”
  
  听到这种说话我只觉得好笑,我先已经从守城兵士方面知道驻此地的长官是谁了,我想这事情很不好办,不如还是我就上岸去,看看这人如何处治我。我一面还想就借此见见这局长。我想凡是做局长的人,纵不是××地方熟人,但总也不至于如此无理胡闹了,我就答应他就到局里去也无妨。这人在气下,也不再加以考虑,一把拉着我,我就随到这人上衙门打官司了。
  
  到了税局我坐在一个用申报纸裱糊的门房里,许多局丁在窗下望我。那个人,大约是已到上房禀告长官去了,我心中稍稍着急,因为恐怕局长不在衙门,我还不知道要在此拘留多久,使船主人放心不下。
  
  事情很巧是一个说××地方话的局丁进到我的房里来监视我。这是一个中年人。他自己坐到一旁吸烟。吸了一会,他才开口问我为什么不服检查。
  
  一听到声音我就知道他是同乡了。
  
  “你是××人吗?”
  
  “是呀。”他答应了,对我很惊异,因为我的声调同他是一个样子。我即刻就说:“我也是。你们局长是谁?”
  
  “局长张××,旅部的参谋长。”
  
  “是张××!”
  
  “是。”
  
  “你局长在不在这里?”
  
  “才来,稽查上去报告你的事去了。”
  
  “他告我什么?”
  
  “他说你不服检查。”
  
  我就问他这里检查些什么,这人大约还不知道有共产党,说:“稽查是要钱,大约你不知道,冲突了,所以才到这里来。”
  
  上面,忽然有人高声喊叫提人上来,不久我即被这乡亲带上去见局长了。我先以为还得坐堂,谁知是到局长房中去。
  
  没有见局长面之前,我站在房外天井中,看到一个大鱼缸,石山上有玉簪花开得动人,缸中有金鱼,水极清,还有蛐蛐叫,声音极好。我听到里面房中有人咳嗽说话,不久一个人在房门口问,来了么,来了带进来。于是我就被人带到局长房中了。我站在近房门处,稍稍显得拘束,这拘束是不习惯那房中空气而起。
  
  局长在床上靠着吃鸦片烟,那稽查站在一旁,若非那局丁先说这是张某,我是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十年前又无用又爱闹绰号老三的张××了。那局长大人,经过了一些时间,才慢慢的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望到我以后,大约记起了做官的必需的体统,忽然露出威严了。
  
  “姓什么,从哪里来?”
  
  “大人,我是到××去的。”
  
  “我不问你去处。”
  
  他说不问,我就正好,一句话也不说了。
  
  “姓什么?”这稽查又帮到问,还以为我不明白这局长的问话,一面,不待我回答,他就向局长再来说我不服检查的经过,只看到这局长点头,我心中觉得好笑。
  
  “你为什么不服检查?”他还是那样盛气凌人,遇到一个平常人,这时应当发抖了,我却泰然坦然。
  
  “……”我不做声,笑。
  
  大人有点生气了,更威严了,腰伸直了,睁目对我望着,意思似乎这是在用一种慑服人的手段。我还是默然坚持下去,看他作官的还有些什么本领,我是一进房已认清这人是张老三了。
  
  呆一会,大家全沉默了,我在这时只听到外面天井里的蛐蛐叫。
  
  大人变计了,吼稽查,搜我的身上。我再不说话可不行了。我说:“大人,你不是老三吗?你是太威风了。你这对待班长的方法太不客气了。”
  
  “……”这次应当是他沉默了。
  
  我又说:“你瞧你真了不得,做局长!参谋!你预备把××哥怎么办?”
  
  他愕然的四顾,如被雷打。他又看看我,我却一味嬉笑。
  
  这聪明人,福至心灵,做了官,记忆并不坏,我的声音,我耳边的一粒痣,被他看出我是谁了。本来是鞋子掉在地下,脚还挂在床沿,他的脚即刻找着了鞋子,走到我身边,就捏着我的手,把另一手搁到我的肩上。
  
  “懋哥!是你!你才怪!我竟混蛋混到这样子了!”
  
  我笑着:“大人认得我出了,好眼睛!”
  
  “好眼睛!你这人,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你不自己上来一定要我派人抓你来,好主意!”
  
  “你们这稽查大人很不坏,对于过路人真客气!”
  
  我已为这局长让到床沿坐下了,这稽查晕头晕脑紫胀了脸儿还站在那里不走,局长这时才象记起还有一个稽查在旁边。
  
  局长望到这人了,“你妈狗肏的,跟我滚出去呀!”
  
  这稽查大人,忽然跪到我面前不起来了。“先生救命,我瞎眼了。”他还磕头,一味告饶,因为这人知道回头还有苦吃。
  
  在先这稽查的声势,我倒有方法抵挡,这一来可把我窘倒了。我望到这忽然矮了半截的汉子,真为他难过。本来我还很觉得这人该好好吊到税局前桅上去打一顿,到这时,见到这软弱情形,倒开口不得了。
  
  这汉子,见我无言语了,又用膝走向局长,请求开恩。局长却生气虎虎吼道:“滚你的,不要在此胡闹!——来人,把这浑蛋吊起,回头送到旅部去。””
  
  外面窗下已有不少的人在屏息潜听,听到局长生气喊人,大家就在外面嗻的同声答应着。过了一会进来一个马弁模样的青年揪了那汉子出去,到那汉子出去以后,我才能过细的望到房中一切陈设。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壁上的字画,局长把烟膏用钢签蘸着向灯上烤,咝咝的响。我又望到他烧烟,觉得我是置身到一个新的世界中的人了。因为外面天井中蛐蛐的声音,把年青时的旧梦勾起,我想起这局长往年无赖的故事,就仿佛我如今只是做梦,稍过一阵我就会仍然是住在上海租界上亭子间流汗写两块钱一千字的人,不由得不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了无数的话,瓜子呀,茶呀,点心水果呀,来了一堆。
  
  到后我就跟到这朋友到旅长衙门了。见过旅长了,这朋友先是不说出我的姓名,也尽这做旅长的人猜,到底旅长不比局长头脑,还不必我说话,稍稍出了一会神,就认出我是谁了。
  
  我们于是就又照例的捏手喝茶吃点心,在极其欢畅的空气中谈了两点钟。他向我说他今天太欢喜了,摆酒接风,把同乡故人一起请来,我在七个老朋友中间坐着首席,这中间有两个人据说是因我来才开的酒戒,我虽然不能喝酒,也就不能辞今天这一醉了。
  
  在第二天醒来时,我睁开眼睛,原来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的六个箱子作两列叠起在床头,房中小条桌上安置有一个乳白色素烧瓷瓶,瓶中插得是两枝玉簪花,及一枝秋兰,我以为这仍然是梦,就仍把眼睛闭上,等候这梦醒回。
  
  作于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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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1)
开的雨
2017-3-26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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