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卧室里的匕首

　　大约十几年前，我读高中，夏天的夜晚，和朋友一起住，去门口买了个西瓜，吃完，他指着桌上的切瓜刀说：信不信，有这把刀，我就可以把你结果了。虽然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有点不寒而栗。其实，看见刀，我也有类似的想法，只是没说。那把刀长得就不像普通的水果刀，更像凶器。

　　

　　王路：卧室里的匕首大学的前两年，是在中山大学珠海校区，一个叫唐家湾的小镇上，前面是海，后面是山。宿舍叫荔园，站在阳台上望，百十米外就是茂密的山和树。入学时，我爸把我送到学校，住了一晚，碰到一位室友来报道，另外两位还没来。双方家长都离校后，我和他一起站在阳台，他幽幽说了句：深山老林，杀人放火的好地方啊！

　　

　　这种念头，在常人的脑中涌出并不奇怪。比如在医院，患者正对着氧气瓶抢救，旁边只有一个人。他可能会想，只要我碰掉呼吸管，他的生命就结束了。他当然知道不要去碰，但因为察觉到自己有这种能力，依然会感到恐惧。我大三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精神压力很大，宿舍在四楼，每次回去都要贴着墙走，不敢靠近栏杆，生怕不小心跳下去了。

　　

　　有时候在地铁上，如果我握着扶手站着，面前坐着的人是光头，尤其是光得发亮像一颗卤蛋在我眼前晃的时候，我就会生起一种冲动，想用中指去弹两下。当然，一次都没有弹过，但一路忍下来非常辛苦。有时候逛街，看到女性穿得十分妖冶的时候，也会有邪恶的念头生起。

　　

　　照佛教的看法，把自己打扮得妖冶是不合适的，会勾起别人犯罪的欲望，成为恶业的助缘。很多人并不认为这有什么过错，她们坚称，“我可以骚，你不能扰”。这句话的见地是成问题的。别人是不能扰，有法律的约束，但是别人可以意淫。法律约束不了意淫。意淫也会造成伤害。只是隐微难见，像搁在卧室里的匕首，虽然不用，但一把匕首自有它的气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构成危险的条件。

　　

　　人要看到潜在的种种危险，才可以更有效地避免过失。一个女实习生在晚饭后接到老记者的电话，要求去咖啡馆聊聊稿子，她该不该起戒备心呢？如果是午夜接到电话，要求她去办公室，整个公司上下没有第二个人，戒备心就很容易生起。但如果是刚吃过晚饭，又在人很多的咖啡馆，她就有可能把自己的戒备心看成神经质，当脑子里不好的念头一闪而过时，她可能觉得自己比较傻过于敏感才往那方面想。但晚饭后和午夜，咖啡馆和办公室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呢？稿子聊到一半，咖啡馆打烊，时间就从晚饭过度到了午夜，地点也自然转到了办公室、酒店，或者家里。

　　

　　危险并不是静态的东西，而是诸多变动不居的有形无形的条件聚到一起。依佛教的看法，一切事情都是众缘和合。危险也是如此。它并不是像个大花瓶，摆在那里，谁都能看见。更像是从天亮到天黑，之间找不到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你就已经被黑暗包裹了。

　　

　　假如在那个吃西瓜的晚上，我和朋友因为什么问题争吵起来，吵到激烈的时候，刀就不一定是刀了。只是，仅仅有激烈的争吵，并不足以改变刀的性质，还需要额外的条件。比如，我和朋友之前就有隔阂，有夙愿，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你看夫妻吵架，单单有一件事情，总不至于吵得太激烈。激烈往往是因为吵着吵着就把以前的旧账翻出来。只要有过一次旧账，旧账就永远在，即便不在嘴上提起，也会埋在心里。用佛教的说法，是在阿赖耶识里埋下种子。一个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会对未来起到永远无法磨灭的影响。单有刀，不是危险。有刀有争吵，危险也不充分。刀，争吵，宿怨，三者凑在一起，危险就渐渐具体成形了。

　　

　　过去研究风水的人比较在意这些，他们会把可能造成不吉利的外缘事先摒除掉。比如，不要把刀剪放在卧室，这样，即便是夫妻吵起架，也顶多是摔摔枕头，造不成严重的伤害。这样做是一种防范，预料到自己可能会有理智不在场的情况。

　　

　　要意识到，无能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是一种保护。只是人们多着眼于无能的制约，未着眼于无能的保护。一个人能力越大，犯下错误的毁坏性就越大。让他远离犯错误的条件，就越必要。今天，由于技术的方便，很多逾出个人能力的事情也成为可能，这令很多人的生活陷入一团糟。一个完全不能养活自己的女孩，只要拍下裸照和身份证，作为质押就可以借到钱。谁一旦选择这么便宜的事情去做，生活就在泥淖中越陷越深了。

　　

　　人永远不能高估自己和他人的理智。你预计不到什么时候理智会离场。实际上，人往往会根据周围有什么条件来决定自己做什么事，而不是根据它该不该做。

　　

　　当一件事情发生的种种机缘恰好摆在你面前时，会有一种冲动撩拨你去做这件事情。有人愿意给你投资，又有技术团队、产品团队愿意跟着你干，销售渠道也都有，你明明知道项目不合适，很有可能还是会去尝试，你觉得凑齐这么多条件不容易，不把握住，就浪费了。

　　

　　一个打算改过自新的惯偷，看到地铁站有人钱包露在外面，唾手可得又不会被发现的情况下，想克制住不偷的冲动是很难的。这时候“得心”生起了。对绝大多数人来讲，只要能提供足够的条件，把他们带到特定的氛围里，就可以成功引诱他们做出原以为自己肯定不会做的事。

　　

　　在大牛市时借钱炒股的人，在楼市高涨时贷款炒房的人，很多都是这样。约炮的人，也未必一开始就打算约，只是到了特定的环境和氛围下，希望有些刺激的事情发生来冲淡生活的乏味，事后却后悔。这就是条件和氛围促成事情的典型。很多约炮并不是约炮，只是骗炮。人有弱点，就会被别人利用。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是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常态。

　　

　　小时候，我在《老人春秋》上看过一篇文章：《自尿自饮使我走上健康之路》。这篇文章让我很震惊，所以一直记到现在，不意前天又在网上看见报道，说今天仍然有“尿协”存在。尿协，就是大家一起喝尿的协会。专家早就指出，喝尿没有什么好处，尿里只有尿素、水和一些废物。但是他们不信，他们说，我们喝我们的尿，你们不要管。我的一个很聪明的同事看了之后说：傻子太多，自己都想当个骗子了。——他并不是真的想当骗子，只是看到无论如何试图点醒愚昧的人都是白费力气，反倒是骗子们享受尽了愚弄他人的好处时，就对于坚持初衷有些灰心了。

　　

　　任何一种东西出来，无论它是多么荒诞，多么不合常情，多么没有逻辑，依然会有它的拥趸。这就好比一把匕首放在卧室，只要你能想象出来这把匕首可以做什么，就永远无法排除危险的发生。如果每家每户都放一把匕首在卧室，所有你能想象出来的事情，都会发生，很多你完全想象不到的事情，也会发生。所以，永远不要轻信理智，最妥善的方法，就是远离一切恶缘，让不好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的条件。（文/王路，微信公众号/i_wangl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