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田》第一章出生
黑夜笼罩下的小村庄静悄悄的，几间散落的低矮土坯房蜷缩在积雪包裹的土地上，房前屋后的树林黢黑一片，乌鸦成群结队般坠的树枝耷拉着脑袋。四处无声，风也熄灭了，只有村东头一盏弱弱的煤油灯光在微微的喘息声中挣扎燃尽。 “生出来了，男孩！”接生婆尖锐的嗓音打破了隆冬夜晚的寂静。 这时一个满身邋遢，身裹破烂棉袄的中年男人夺门进来，不顾正裸露下体，血水横流的女人，一把抢过孩子，确定孩子是不是带这个“把”？“好，带把的！是个带把的！”“我现在有三个带把的了！”男人激动的把手里的孩子举起来，准备在全村人面前显摆显摆。“老四，你快看！”这时接生婆慌张的指着孩子的眼睛。老四，老李家的，因在家中排行老四，又叫李老四，就是我们刚刚看到的这个男人。李老四这时才注意到孩子的右眼凹下去的地方。诧异着把孩子血淋淋的脑袋接近灯光，只见那窝窝像是一个窟窿，里边黑咕隆咚的。“里边是什么？”老四心里想着，赶紧把煤油灯里边的煤油灌满。燃亮的灯光还是看不清孩子下边的东西，在滋滋啦啦的声响中，老四终于鼓足胆子扒开了孩子的右眼，像是打开自己门前那口井的井盖，里边黑乎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再三确认，还是一无所有。“孩子少了一只眼睛！”接生婆首先下了结论，消息瞬间在村子里传开，寂静的村庄喧闹起来，踏雪声急促而至。“李老四的生了一个怪物！”“什么怪物？”“一头独眼龙！”无数盏马灯在老四的屋里屋外晃来晃去，屋里头、窗户上都挤满了脑袋，大家都抢着看这怪胎的风采，听过缺胳膊少腿的，但是少只眼睛的还真的头一遭。“嘿！老四这次出了名了，十里八乡的谁家见过这等的稀罕事！”“哟！老李家大发了！出了个人物！”……大家你一嘴，他一舌的，话里话外都是嬉笑。老四听出来了里边的讥讽，但是他并没有反击，他只知道自他记事的时候，他们这个外来户在王家洼就没有主动反驳过一次，他的爷爷如此，他的爹爹如此，他也是如此。“哎！还是家门弱呀！”这还要从李老四爷爷那一辈说起，那还是清朝末年的时候，那年头不太平，处处闹土匪，为了抱团取暖，也是为了有个照应，老四的爷爷就搬到了王家洼，也是看到了这地方常年低洼，四周多湖路沼泽，土匪流寇祸害不得，但是一遇灾年，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因为这李老四爹爹这辈就饿死了四个，最后只剩下李老四他爹一根独苗。后来村里人挖了水渠，面貌才改变过来，到了李老四这一辈，留下了四个兄弟，和一个女娃。老四他爹就翻出族谱，请乡里有学问的先生分别给五个孩子取了名字，老大李廷训，但是在抗战的第二个年头被抓当了壮丁，后来做了国民党，据说还混到了团副，人是发达了，但是富贵之后就把家忘记了，在徐州续了一房太太，只顾得自己享福，老家的妻儿不管不顾的，没几年，家里的媳妇因承受不了生活的苦楚改嫁了，留下一个儿子本想着送给徐州的，但是紧接着淮海战役爆发了，老大从此也没有了音信，李老四解放后带着孩子找过几次，大家都说人在逃跑的时候被榴弹炸死了，不过那房姨太太到是寻到了，哎！又是孤儿寡母的!老四看着无依无靠的侄子，为了延续大哥的香火，就把他留在了身边，为此李老四还挨了不少批斗，“收留国民党的种，意图恢复蒋家王朝”，这顶帽子让李老四十年没能抬起头。老二李廷祥，是个光棍，60年的时候饿死了，因为没有后代，也没人记得他的样子，甚至连坟头都被大家遗忘了。老三李廷堂可是一个光荣，年轻时是闸北煤矿厂的工人，那段时间也是老李家最光彩的时候，邻里乡里谁见着不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煤炭塌方了，老三少了一条腿，也没有了生育的能力，回了家，用补偿金换了一个寡妇，寡妇带着一个男娃，名叫蔡学平，小名叫平子，有个外号叫“外国种”，这称呼令老三羞耻不已。老三常年也不在家，柱个棍东奔西讨的，只有年关时才回家一次。老五是个女娃。自然是要嫁出去的，最后，壮大家门的唯一希望，就落下李老四一个人身上了，李老四大名李廷地，我们已经说过了因在李家排行老四，所以村里人同龄人都喊他“李老四”或是“老四”，说实话老四心眼不错，对自己人更不用说了，就单凭他收留自家侄子这一点就没得说，毕竟老四一心想着壮大家门，家门能多添一个男丁，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老四也在不余遗力的践行这一点，于是从十八岁结婚开始就在拼命生孩子，庄稼人嘛！想个就是多子多福，多田多亩的，于是自己男孩的名字上都有个“田”字，女孩的名字上都有个“子”字，村里识字的人劝说老四：女娃子怎么能叫“子”呢？应该是“紫”，紫色的“紫”，李老四才不管这么多，反正带个“子”就对了，就叫儿子的“子”。老四媳妇、刘李氏、西刘家的，也算争气，断断续续给老四生了五个孩子，金田、金子，银田、银子，三子，眼看自己马上快五十了，但是自己仅仅只有两个带把的，比起左邻右舍的三个、四个、五个、六个，特别是自己的死对头王老三，家门里的男丁加起来已经十好几了，这里我们插个插曲，这就是王李两家的恩怨：王家本是王家洼的地主，而李家则是王家的佃户，也正是王老三的爷爷收留了老四爷爷，才活出了一条命，这样讲王家对李家还是有恩的，王家租地收租，李家老实本分，王李两家相处几十年倒也和睦。但是到王老三爹爹这一代赶上了土改，大官来了，召集全村人开会，开的自然是批斗会，王老三爹娘以及兄弟四人被捆绑立在村口的戏台上，就是现在老四住的地方接受大会公审，第一个被喊上台的就是与王家关系不错的老四他爹，为什么是老四他爹呢？首先还是因为老李家世代是贫农，但是这个贫农遭人嫉妒，比如王老三爹王世贵总是会把村里的最好的那块地租给李老四他爹种，老四爹也常对老三他爹感恩戴德，同村人眼红，就唆使着老四他爹第一个站上去批斗地主王世贵，老四他爹那见过这种世面，更没受过这等待遇，在高音喇叭的刺激下和口号的带动下，高喊：“打倒地主王世贵，打倒反动阶级王世贵……”,台下群情亢奋，叫声响天动地，越来越多的人跑到台上指责地主王世贵的罪行。台上突然有人高喊：“打他！”，“打他！”，“打死他们!”，李老四他爹也跟着高喊：“打他”，但是真要动手时，老四他爹却怂了，他心想“哪能打死人家！”于是老四他爹忙着后退，想在混乱中躲出去。就在这时，高音喇叭里又传来：“李守土，不能回退！冲上去！打倒一切反动派！……”“李守土？是谁呀！”老四他爹心想喊谁呀？又有人喊道：“老四他爹，军官们喊你名字来！”这时候老四他爹才意识到李守土原来是自己呀！没能等自己完全回过神来，就又听见有人叫他：“冲上去！冲上去！打倒地主王世贵全家！……”于是后边的人推着，老四他爹只能往前走，靠近王世贵的时候，王世贵一直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望着老四他爹，眼睛里全部恳求的泪水，老四爹见此双腿不由得软了下来，身子也倾倒下去，正好压在王世贵媳妇的身上，大家眼看有人动手了，都紧跟着对着王世贵全家拳打脚踢。大家不知道的是王世贵媳妇已怀有身孕，一个四十多岁的孕妇那受得住这等场面，王世贵媳妇的裤裆大出血了，结果一大一小全部命丧。那一年王老三才十四岁，轻言目睹自己的母亲躺在血泊中，再也没有醒来。王世贵也在不久后郁郁而死，仇恨的种子就这样被埋下了。幸运的是王家四兄弟都活了下来，老大王朝海、老二王朝川都已经成了家，老三王朝根已经懂事，老四王朝深也才会走路，兄弟俩也在长兄的拉扯下很快长大，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兄弟四人一共孕育了十一个“克”字辈的后辈，其中老大王朝海的孙子王启明都已经出生了。 每每想到这，李老四就整日愁眉苦脸的，旱烟嘴都被嚼烂了好几个，难道我老李家这一门注定人少田稀。李老四不信这个邪，整日烧香拜佛，也不顾自己媳妇全是伤痛的身体，临近五十了，竟活脱脱的又把自己媳妇肚子搞大了。可谁想这孩子是个独眼龙！有人说这是不祥之兆，就劝说老四把小孩扔了吧！扔了！老四可舍不得，如果是一个女娃，自己会不假思索的把她丢给狗吃，可这是一个男娃，是一个带着把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娃！老四舍不得，这孩子降生寄托了老四太多的希望，但是孩子身体上的残缺又让老四犯起了难。他也怀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明白这孩子今生注定是磨难，但是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自己少活十年，也要这个孩子。“毕竟是一个男孩！”于是面对外人的冷嘲热讽，老四才不在乎，在他看来，这都是外人的嫉妒，他甚至认为这是一场阴谋，一场将会让他失去一个儿子的阴谋。就这样这个叫三田的孩子留了下来，这是1972年的隆冬，在尼克松即将访华的时候，我们的三田也来到这片土地上，但是等待他的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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