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荣 发表于 2021-9-9 12:13:08

李诞《候场》

对自己诚实。

为什么一空下来就想找个女的呢,是因为孤独吗,可这曾经解决过一次孤独吗?我想不出有什么知廉耻的解释。我读过的所有科普类图书都教我不用为此自责,人之为人难以避免。人之为人,自责也难以避免。自责之后继续这么干,继续做那错事,也难以避免。最后这个难以避免就是李诞给自己找的借口了。

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投入工作,变得专业,变得对社会有用。就是要工作,要变得专业,拿了钱就得给人办事,还得办得漂亮!这就是我理解的专业,很简单,我也是这么做的——现在我也是个专业的人,专业的内地男艺人,专业的5%股份持有者,专业的已婚人士。总之我虽然不爱这行业,不爱老利,不认识老加,但我收了钱,成为了高层,我就履行职责,我就专业,并且我对自己的要求远远高于公司、高于市场,也高于观众对我的要求。我有时觉得自己是在病态中证明自己,因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就抓住任何一个别人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做到顶、做到底,做到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回家,想到,这一切,多荒谬,开始,生闷气。啊。专业的利索体面全在表面,心里都被骗过去了,一掀开还是一团乱。市场上只要有人愿意跟你交换,就说明你有价值。你活得越来越好,说明你给别人创造的价值越多,你简直是善人,既有道德又有情操还有钱还有人会感激你。当然我看着别人笑了,喜欢我了,被我激励了,我开心。我那种专业的状态,专业的,不对不起任何人,把事做成,遵守游戏规则的那种状态。

我有时还会以更强的威压促成事情办成,我也会让别人感到委屈而不是我自己。我还会什么,我已经熟练到这样的地步,我常常可以做到让所有人都不感到委屈,以某种方式,让事情办成人们还都高兴,这依然是一种技巧。我就是用专业这件事对付着对付着,第一次上了舞台,邀请嘉宾,不管他们多蠢,说多难听的话都接着,都说谢谢谢谢,我就保持平静,不挂断任何一个有道德瑕疵的人生电话,我就等待事情办成。事情就办成了。公司有过那么一阵好气象,好到让我觉得这事儿居然可能还挺好玩儿,身边这帮人挺带劲。

我好像在结尾时躲在卫生间给我后来的女朋友,也是后来结婚的那一个打电话,分享我看到了什么。

我一直以来面对公众行事就只会这一种办法:把自己绑好示众。我总觉得自己不老实,只能绑好了才放心。结果没想到,示众总带来收益。这是副产品。为了收益去示众只能人财两空。我拥有激发人想象的能力,人们愿意在我身上想象出一种进程来,结果,神奇不神奇吧,真实世界就照着虚幻发展了。

这本书如果有什么社会价值,那就是一个像我这样,莫名其妙代表了不少今时今日现代人困境的人一不然我也真想不通我是怎么成为一个受人喜欢的人的,我就是代表了困境,不是幽默,不是睿智,不是年轻有才华,就是因为我代表了一种困境——我这么一个困境代表,写的一本不顾文法一口气写完不回头修改的书,一定有些真实的东西,一定有些答案以问题的形式存在于此。

我入不了戏,我这辈子就入不了戏。我懂世界是怎么运转的,又不大懂,不大配合,在高矮胖瘦的比拼里,高了不舒服矮了不舒服胖了不舒服,瘦了也不舒服。

我就爱在人堆里坐着,看。总观察别人是卑鄙的,我去夜总会目的很卑鄙,就是观察。观察到什么好玩的,就掏出手机鬼鬼祟祟地写下来。我不光是在夜总会这样,我在哪儿都这样,想融入又怕融入,去了不玩又总想去,跟朋友聚会是这样,围一桌吃饭是这样,在KTV喝啤酒喝一宿,在海边穿戴整齐坐一下午,都是我干的,扫别人兴也扫自己兴。我几乎无法纵身一跃入任何事情。我总在一边观察,觉得好玩,觉得自己在识别世界,识别识别着会突然在一瞬间觉得一切都好无聊——首先就是我最无聊。有个成语叫兴尽悲来,比乐极生悲更能准确形容我们常经历的那种心情,有时也没尽,悲自自然然就来了。

这祈祷词都是秦典记下来的,她就是这么爱我,拿胡话当宝。秦典是个非常好的人,她爱我,甚至崇拜我,但会在所有人崇拜我时反对我,在我最折磨自己时给我拥抱,在我不知所措时告诉我,“你别想了,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包括男人女人。”
她说,“对吧,你说不出来。你喜欢写东西,看书,看书,写东西,工作,开会骂人,骂完人劝人,这就是你的全部爱好,你的爱好全是赚钱的。”她抱住我的脑袋。
我说,“我不怕,别伤害你就行。”
我有回忧心忡忡地说,“你比我小这么多,天天这样学习,等你到我这年纪,不就比我聪明了,肯定一下就会发现我其实是个大弱智,你不就会抛弃我。”
她说,“不会,我也不拿聪明来判断别人,聪明不是很重要的指标。”
结婚第一年我发过一次很大的脾气,忘了什么事,只记得站在客厅喊,“我不舒服!我不舒服!”她坐在沙发上哭。婚姻带给我巨大的痛苦。或者说,给我一直以来无名的痛苦起了名字,塑了像。
我爱着我女朋友,我爱她,她幼稚天真,敏感忧伤,她看见我以为同我是一类。那是我极力压抑之后的我,看起来落落寡欢,相处下来,我有几回绷不住,露出真面目,我看到她害怕了。她哪认得这个我,只有死亡见过。她试图拉住我,把手放在我心口,希望把我的心焙热。这世上风会停吗,不会,它正从我心口吹出来。我的心会热吗,不会,这是它的使命。原本我也以为它热了,我们相爱的时候,我也幼稚了,以为跳出了世界的规则。婚姻把所有规则都带了回来。

一个内心有我这种反复的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却会爱别人吗?我这样的毛病,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好吗?我把我的问题全直挺挺地拿去问秦典,她说,“你可能就是觉得,外面这个世界,你也赚了钱也有爱人有朋友,想去哪去哪,你还是不舒服。你就向内去寻去砸去抠,又由于你这人不知哪里来的自我要求,总不相信轻易得着的就是对的,总不相信写在封皮上的答案,你对待人生跟我妈逛街是一个心态,你总要再看看。你总不信快乐是能久的,你就觉得只有苦是面对了真实,只有向下去钻了才有意思,你就是自问自答自答自问自问自答,又再自问。我觉得,你只要肯说出来,就好了一大半。反正你说,我就听。你写了,肯定也有人看。爱你的人很多,需要你的人也很多。”
我说,“无论我多么讨厌婚姻,跟你在一起总是对的。”
她说,“你自己也知道世界上不存在万事如意对不对。”
我说,“所以叫你好好读书学习,读书多了,就更理解事物的因果关系,或者说没什么因果关系,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救得了谁?”
她说,“所以我不很看重聪明。爱情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说,“我好像不会爱。”
她说,“你很爱我,我感觉得到。”
我说,“我肯定是爱你的,只是,我不爱的东西太多了,我觉得我是一种要么全爱,要么全不爱,爱你就等于爱着世界,可我不敢肯定我是否爱世界。”

老实讲,把别人逗笑我是很开心的,觉得自己有价值,我好像还跳了个舞,还唱歌,还玩了一个钻泡沫的游戏。总之上天入地,但心中很平静。我在这些事上付出的努力可以说是零,少到有时自己都不好意思,我对这职业没什么额外的敬畏,我只是尽专业——又来了——所能。做不费力的事情需要努力吗?做喜欢的事需要努力吗?

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我只是配不上。

老加说,“可能这个才叫天赋,就这种不得不干,自己都没想过干,糊里糊涂,死了都要干。”我说,“这不叫天赋,你说的这个东西叫命运。”

我就是发现,很多人都会陷入像我一样因为找不到意义,感到愤怒悲伤的坑,越敏感的人越容易陷入。敏感不是一个分布广泛的情绪特质,长期处在敏感状态的人很少,所以你看电影就很明显,谁是主角?谁敏感谁是主角,配角就是不敏感的,反派也是那种演员能赋予角色敏感的更招人喜欢甚至压过主角。不是只有敏感的人会陷入无意义的大坑,人人都有敏感的时候,这时,就是我有价值的时刻。我一直在这坑里跳进跳出,我根本不凝视我直接融入,我虽然想不通这坑里的答案(正如所有了不得的和不入流的哲学家都想不通一样),但我经验过于丰富,以及最可贵的,我在我正在写的小说里说过多次的——我诚实,我还有幽默感(此处应该贴个笑声),有一张一看就不像是善于思考的脸——我这脸能骗过深坑,我在情绪的碗沿儿上,与这些敏感的人以及平时不敏感忽然也掉坑里的朋友——实现陪伴。这就是我的价值。

这时,李诞心底贪得无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想得到爱,我能得到别人的关怀,能得到崇拜,却不再有爱了,那种脏的,不体面的,丢脸的,拿一瓶红酒传来传去的爱,再也没有了,这世上为什么没人再给我爱了——是件好事,快闭嘴吧别说了,这是天大的好事。

我好像很怕大家散了,人散了就心慌,常常是一群人看着我喝,等我把自己喝栽倒了,秦典过来检查完毕,就扶住我跟大家说,“好啦!”大家才四散回家。

大家好,我是李诞,这是我给自己起的假名字,我来自内蒙古,那是真地方,我本来是个喝酒的,本来我应该已经肝硬化了,本来我今天肯定在哪个草垛边儿上晒了一天太阳,此刻我肯定是窝在一个炉子边喝酒,看书,看不了两页,我就会发酒疯,自己写起来,写的东西是什么呢?在那草原深处我的酒窖里,我也只能写自我介绍,我在醉中本来将会那样写道:我不能再这么喝了,我要改名叫李诞,我要去上海,我要不得肝硬化,不要众叛亲离窝在炉子边苦熬,我要坐在一个自己开的酒吧里,让人来听我说话,让人群助我远离孤独,我居然还要收钱,在那个我喝醉后幻想出的世界里,人们居然还都很喜欢我,居然会安静地听我说话,居然,在那醉梦中,我还有朋友,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他们也聚在酒吧里,手足无措地听我说话,他们有人爱我,有人怕我,有人第一次发现,原来根本不了解我,他们在那酒乡中注视着我坐到舞台中央,坐到所有灯光目光最亮处,拿起一本书,让所有人看我的肚皮,真真认识我,他们将看到我捧着书,这样念到:让我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大家好,我是李诞。

我心情很激动,很开心,我也给了很多人拥抱。我很开心,那种天下大同的感觉又来了。走路回家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我迈开腿走,脚踏实地,我看路灯,我感到跟天地融为一体,我就这么走着,出汗,笑,我感觉自己是无敌的,什么都不能伤害我,我走,我很快就要到家了,我上了电梯,光很冷,我照照镜子看到自己,笑得有些累了,电梯门开,我来到了家门口,我站在了家门口,走廊灯没开,我就按开那走廊灯,光还是很冷,我听到自己在叹气——全回来了,我重又感到空虚。我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写作这本书就是想把我黏黏糊糊的心爽爽利利地捞出来,干干净净地给人看。

秦典:“这些事我全不懂,我只知道,你非要死的话,咱俩就一起,你也不用老觉得屋子里还蹲着个谁,死亡不是这样行事的。我也不劝你好好活着,我也说不出口,我只是觉得我们有朋友,你有我,我有你,就好了,明天你还可以去演出,你真的帮助过很多人了,不想演了,就不了,我们就回内蒙古也好,成都也好,去东北找王简阳看电视也好,总归都会过去,你在凌晨六点半想开始写这本书的这种心情,也会过去。”

秦典合上书,亲了我一下。

我感到心口不再有风吹出来。

我的心重又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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