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多少无法相安事（一）

晓天霜月

        车到府坪，陆续上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个身材高大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找了个座位坐下。老人有一张肉乎乎的圆脸，富富态态地，手里提着一根木担杆和一个胶桶。木担杆的两头各系着短绳，绳上各系了一个弯着的铁钩子。身上的衣服灰朴朴地，是以前的那种带四个口袋的中山装的样式，裤子近脚踝处卷起一小截在外面，脚上踏一双白得发青的凉拖。
          老人一上车就问：“你们晓得东风鱼场在哪？我要去买鱼花。”被他问着的人莫名其妙：“东风哪有个鱼场？”有人好奇，就问：“老人家，你买鱼花干什么？”老人说：“我放塘啊。种了四亩地，放了七八个塘，养鱼。”车上坐的人除了十个读书的小孩外，差不多都是些上了年岁的中老年人。但这个老人家看起来年纪已相当高迈了。于是有人又问：“老人家，您老多大年纪了？”老人说：“八十四了。”于是我与周围的几个人好一阵惊叹。这老人家八十四岁了，还种了几亩田、放了几口鱼塘！这种田养鱼太过辛苦繁重，如今做的人也不多。八十四岁的老人也是该安享晚年的了。怎么还要做这么繁重的事？
          开口提问的那个五十来岁的精精瘦瘦的男人不住地问：“你崽呢？崽不管你，孙一定经常回来看你吧？”老人摇头，一脸的凄苦悲酸，慢慢地说：“从不回来看我。”那人大惊小怪起来，连珠炮般地说：“不管怎样，还是要回来看望爷爷奶奶的。我那有个年轻人，对他奶奶可好了，不光逢年过节，也时时常常回来看奶奶。一个月给奶奶七百块钱，还经常地买些好东好西。现在结婚了，有小孩了，照样地带老婆孩子回来看奶奶。”我说：“这年轻人对他奶奶这般好，肯定他奶奶也对他特好啊。不过，也并不是个个老人都这样好。崽女都指望不上，还指望孙?”
          司机将车开得很平稳。大家都很好奇这八十多岁的老人干嘛跑这偏地来买鱼花？老人说：“我是丛山人，我那儿没得好的鱼花卖了，听人讲东风这儿有个鱼场，鱼花好，我就来了。”我一直绞尽脑汁地想，这小县城里，哪个地方叫丛山呢？
            没人知道有个东风鱼场。老人的神情明显出现了一些慌乱，他很急促的，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大声说：“东风这儿没鱼场。也没关系的，我坐了4路车去三南路口。三南路口那儿也有鱼花卖。”听得大家又是面面相觑，一阵发懵。这2路车径直去往东风村的。4路车又不是这条线路。这老人家究竟去往哪呢？
          坐我对面的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眉头紧锁，似乎在用力思考什么，好一会才说：“东风哪有鱼场啊？官达岭有一个。他和东风供销店老板是连襟。”
           丛山来的老人立马看着他，满怀希望地说：“你到东风吗？我不晓得东风在哪？我跟着你下车。”那人拒绝了，对他说：“老人家，我不到东风。这车是到东风的。”我看到四五个中老年人劝他，东风是终点站，只要下了车就行，在那儿随便找个人问问，就晓得鱼场在哪儿了？
            这短短的一路，老人显示出了他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慌乱和窘迫。只要车上有人搭理他，询问他一声，他就好比一个小孩般幼稚而固执地问：“我跟着你在东风下。”而被问的人往往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不往东风的。我就在那儿下。”老人听了，很是沮丧。这几个人说的也是实话，他们不是东风村人。他们的村离着东风村有好几里路呢？
            我判定这老人难得上县城来。这是谁闲的没事？把个老人哄弄到了这偏地买什么鱼花鱼苗呢？他不应该陪着这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来吗？想想也是有些令人心酸，八十多岁的老人还得顶风沐雨、起早贪黑地种田种地，放养鱼塘，也没儿孙照拂，这真的够苦的了！
           那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看着我，大声地跟老人说：“她去东风。跟她走。”于是我看到那八十多岁的老人混浊的双眼有些发亮地紧紧地盯着我，问：“你也去东风吗？我跟你下。”我反复向对面六十来岁的老头确认了官达岭的鱼场老板跟东风村供销店老板是连襟关系后，一口应允。
          还未到东风那儿，车上的成年人全都下了车，只剩了十来个背书包的小娃娃。我大声地问着老人：“老人家，你崽呢？”老人看了看我，低沉着声音，一脸的悲伤：“我八字苦啊！”我不由一惊，又问：“你崽没了？”老人点头，声音无比地苍老：“二十年了。”我又问：“怎么没的？”我觉得我真是残忍，干嘛往老人家心口上戳刀子？“就他一个？”
         老人深深点头，我听出了他内心里积蓄的深重的悲怆，“让电打死的。二十年了。就他一个。”我飞快地在脑子里算了一下，二十年前，老人年纪六十四岁，那他儿子死的时候，可能至多四十岁吧。一个儿子？那定是独生子了。
         我这人就是有些许厚脸皮探问别人家的家事。老人没儿子了，这儿媳妇呢？于是我干脆地向老人问询下去：“那老人家崽媳妇呢？”老人说：“崽死后，崽媳妇招了人上门。她对我俩老人儿很好。她娘家那儿要修飞机场了，所以她把户口迁回去了。她真的好，逢年过节都有来看我们，我们种田，放塘她都有来帮忙的。”老人紧接着一句：“我们家钱还是有的。”
           我沉默了，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树木。想起了看过的描述失独老人的一篇文章。当时的感觉是，那个失独母亲无以言至的悲伤凄酸如黑暗里的海，潮潮落落，起起伏伏，永无宁静！而我面前的这个老人亦是那个巨大群体的一员呵！文章里的那些失独父母还好，是城里人，有退休工资，我面前的这个老人呢，却要在繁重的农活里至死方休。八十多岁了！他的晚年生活就是一苦难史！老天给了他太多的苦！
             车到终点站，我带老人下了车，到了东风村代销店，向老板娘打听了一下鱼场在哪？皮肤白白净净的老板娘人好，一听，就马上给她姐姐打了电话。她姐告诉她正在外地。
              我把事情转告给老人听，老人听后一脸的失望，嘴里一个劲地念叨，说要坐4路车去三南路口。这哪有4路车呢？我带老人重又上了2路车。东风至县城的公交车只有这一台。俟到时间，车子往县城方向而去。车上重又坐了一帮人。这些人听了老人的事情后，都表以同情。其中一个瘦小枯干的男人说的话很是猥琐不堪，他大声地嘲笑老人“有钱了也不晓得享受。干嘛不找个年轻的姑娘？”这个老人家可能年轻时即是个老实的，听了他的话也不回应，只是呵呵了两声。
             到了城里的一个公交站，一个穿浅蓝色衬衣的男人说陪老人下车。我不放心，随即跟着下车。果然见那男人把老人丢在了公交站，转身就走了。老人耳不聪目不明的，脚步又迟缓，车子来来往往，他心里还是慌乱的，像那手足无措的孩子。我问他，县城可有车到丛山？他说有的，下午三点多钟一趟。
             1路车经过三南路口。我送老人上车，心头一阵悲哀。在今年的三月的一天，奶奶去世了。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全都去往了天国。曾有那么些幻想，至亲的老人中就只有奶奶一个人了，如果她能活到九十岁，风风光光过次大寿多好。我可以多陪她，也好弥补些对外婆的一丝遗憾。可惜如果只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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