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残梅听雨声

  在我还没有见到那个所谓的终于找回来的姐姐时，五月的天就像村头的河水一样平淡无味。我常常把在地上跑了一圈的脚泡在河水里，然后捧着我加过泥土和汗渍的水送入口中，人们所说的清水的甜味、汗液的咸味和泥土的腥味我都没有尝出来，为此我总是不停地在水里扑腾，把水中的自己打得粉碎。那天我依旧在河边跑来跑去，脚丫子踩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串串重叠的脚印，浓绿的杨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几只燕子在空中飞来飞去，突然在我的视线里多了一处风景，身穿白色碎花裙的年轻女人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小刚，在这儿玩呢。她的声音温柔甜腻，就像造糖厂里蜜糖的味道。
  她又白又软的手在我的脸上捏了一把，手腕上的香气扑满我的鼻腔，是一种茉莉的清新气味，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朵小香花怎么会叫出我的名字。
  走，我们回家去。她没有嫌弃我的脏手，而是轻轻地牵着，裙子的鱼尾下摆左右摇晃，白腿肚子晃花了我的眼。
  家门口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院子里传来男人的笑声，我被小香花拉着走进院子里，父亲正在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见我们来了，男人带着一种虚伪的关怀神态看着我，走近我摸摸我的头，对父亲说，你有福。父亲无奈地笑笑。男人走之前，小香花拥抱了他，茉莉花味一定留在了男人的后背上，我也想被小香花抱着，所以我一直盯着男人的后背，恨不得盯出个窟窿，让风把那味道吹得干干净净。
  原来小香花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至于为什么失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家里有了小香花，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喜欢在厨房里瞎逛，小香花松软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汗液散发出茉莉的香气，我凑到她身上使劲往鼻子里面吸时，她总是用那只沾了油的手在我脸上捏一把，香气充溢整个鼻腔。她还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院子里种上花花草草，月季、大烟花、还有秋天里开的菊花。经小香花的手洗过的衣服有种青苹果的香皂味，我一穿上都舍不得脱下来。晚上的时候，小香花也会陪我一起睡，给我讲我没有听过的故事和没有见过的风景，枕着她柔软的胳膊闻她的味道，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小香花喜欢穿裙子，衣柜里多半是她的裙子，她不在的时候，闻她的裙子成为我的一大乐趣，我甚至把裙子当作小香花，学着电视剧里的人物搂着裙子转圈圈，有时候就把裙子铺在床上，躺在上面伴着香味入睡。小香花有时候也会生气，但她只是加重了捏我脸的力度，我倒喜欢这种感觉，肌肤接触的刺激迫使我不断地去搞破坏。
  虽然我的鼻子可以闻到各种各样的味道，但是我的舌头就像木头一样什么味也尝不出来。小香花每个月都会从城里带一些糖果，我把糖果放入口中，然后又吐出来，这跟吃一块冰块没什么区别，但是小香花每次吃得很开心，她的嘴里有各种糖果的香味，我总是忍不住流口水，再把糖果吞进去，还是没有味道，我开始焦虑，盯着小香花沾着糖水的嘴巴，我恨不得趴上去咬一口，看看那糖是不是真的那么美味。
  有一次我在洗脸的时候，先把内裤泡在水盆里，然后用被内裤玷污了的水清洗我经过一晚上变油了的脸，虽然我闻到了一股子骚臭味，但是这种对自己的恶作剧让我感受到一种快感，小香花不赞同我的做法，她这次没有再捏我的脸，而是把父亲叫了出来。
  别管他了，由他去吧。父亲这样说。
  我感觉受到了轻视，于是把一盆子脏水泼了父亲一身，父亲立刻变了脸，他吐了好几口唾沫，我想他一定尝到了什么味道，我笑了，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畅快。然而接下来，父亲跑到院子里拿了根棍子追着我打，我的胳膊被打伤，腿也受了伤，晚上我在被窝里哭，小香花给我擦了点红花油就走了。
  自那以后，小香花晚上再也不陪我睡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茉莉花香渐渐淡了。这日子就像钟表一样飞快地一圈圈转过去了，小香花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了，我自己也发生了变化，比如个子长高了，我不再是正眼只能看到小香花的细腰而是与她一样高了。我不喜欢小香花现在的味道，是一股浓烈的香味，她的裙子颜色也变了，白色的少了，多的是大红色，她的头发也弄成了跟村子里其他女人一样的卷发，丰满的嘴唇涂上厚厚的红色，上面还有一些红色的颗粒。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对我，只是不再捏我的脸了。
  父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还很能干，家里有二十多亩地，他一个人可以把一半的地靠自己一个人耕种收割，剩下的一半租三四个人去干，父亲不愿意把钱浪费在租人身上，所以我长大以后，就成了家里的大劳力。农忙的时候，我和父亲在地里干活，小香花负责给我们送饭，每次快要累趴下的时候，小香花都会出现，提着小篮子，里面放着刚做好的饭菜和饮料，她站在地头喊一嗓子，我的力气立马就恢复了。我叫着小香花的名字，小香花，小香花，你的香为什么变了？小香花没有回答，她的红裙子衬着她的脸更白了，脸蛋上飘着红色的朝霞。
  农忙过后，我终于可以歇一歇了，我终于有更多的时间跟小香花在一起了，可是事情并不如我所想。一次我在河边玩够了回到家时，家里多了一对夫妻和一个跟小香花差不多大的男人，他们在与父亲谈些什么，小香花坐着，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时不时抬头应和一声，卷发和红唇变成了她最为夺目的地方。
  听说在城里当老师？女人问。
  是，算不上，是幼师。对吧？我也不懂。
  嗯。小香花点点头。
  那挺好的，主要是孩子愿意就成。
  对，这话不错。这孩子我也亏欠了她不少，所以这事儿我不能马虎。父亲掏了掏口袋，但没掏出什么。
  接着他们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父亲送那三个人离开，我站在院子正中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小刚，这是你未来姐夫。父亲指着那个男人说。
  这就是小刚啊，你好。男人伸出手来。
  我不懂他为什么伸手，所以我没有理他，他干巴巴地收回手，转过身来，抱了抱后面的小香花，小香花身上的浓香一定落在了男人的后背上，我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后背，直到他们离开。
  小香花，小香花，那个男人是谁？
  你的未来姐夫。
  姐夫是什么？
  就是以后我要跟他成一个家。
  那我呢？
  小刚，你放心，姐姐也给你找一个家。
  可是我的家就在这儿啊。
  你还小，到时候就懂了。
  小香花没有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答案。夜里我趴在床上，使劲地嗅床单上的气味，除了肥皂味和汗臭味，再也嗅不到茉莉的香味了。
  此后的很多天里，那个所谓的姐夫天天送小香花下班回家，我会在门后偷看，有时候他们两个抱来抱去不忍分开，有时候姐夫会亲吻小香花的额头和嘴唇，等姐夫离开后，小香花会哼着歌曲走进厨房做一道道美味的而在我嘴里却是无味的饭菜。姐夫对小香花所做的举动让我难以忍受，我也想，我也想抱着小香花，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小香花，小香花，你能不能抱抱我？
  小刚，一边去，我在做饭呢。
  小香花，小香花，你为什么不捏我的脸了?
  你长大了。
  可是你那天还说我还小呢。
  小刚，听话啊，你再等等，我给你找一个姑娘天天抱你。
  我不要其他人，我不想要其他人，我只想……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我怕小香花以后不理我了。一个月过去后，小香花果然带回来一个姑娘。
  看，小刚，这是小苗，美不美？
  不美，也不香。
  小苗不香，她身上有一种干草味，她不穿裙子，也没有白腿肚子，一点也不如小香花。她天天跟着我，我走到哪，她跟到哪，我快被逼疯了。小香花回家的次数少了，她总是去姐夫家，我也想去姐夫家，可是小香花不同意我去。后来小香花也不去了，姐夫也不来了，听父亲说他们快结婚了。
  结婚那天，我们早早起床去城里的婚纱店化妆，小香花这次穿了一件大摆的白裙子，头发盘了起来，白沙在后面垂着，她的身上又换成了茉莉香味，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我重新凑到她身上吸香味，她把我推开了，没有捏我的脸。在小香花被接走之前，她抱了我一下，我把鼻子埋在她的颈间几乎要把她白嫩的皮肤给吸了起来，我的手上也沾染了淡淡的茉莉香味，我终于没有也再也不会盯着别人的后背看了。
  小苗在我旁边，她凑到我身上去闻，我捏了她的脸一把，她突然吻了我的嘴，我的嘴唇上留下了她的嘴唇的气味，那是一种混着干草和苦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