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城市 第五章

残梅听雨声

  珍珠海位于富人区的最北边，状如珍珠，并盛产珍珠，故名珍珠海。它是这座城市的一大奇观，一部分海水在岛屿的边缘开始往下泻，还有一部分海水直通天上，从远处看，就像两条通道，天上的水顺着水道进入珍珠海，海里的水顺着断层落向陆地，所以海水一直处在流动之中，湛蓝通透。除了为城市的人们提供水源，它还有一个功用，就是洗尽身上的污秽，这是一种仪式，所有的人，不管贫民区的还是富人区的，都要经历海水的洗礼。我的母亲，珂云，在她十六岁的时候经历了这样的仪式。

  珂云在出发去珍珠海之前，琼为她做了一件粉色的裙子，为她又黑又亮的长发编成辫子，发尾用粉丝的发带扎成蝴蝶结。珂云觉得自己美极了，最美的衣服，最美的发带和最美的心情。酸果在两年前就已经去过了，他现在是一位工人，与珂云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所以他没有见到珂云自认为最美的样子。女孩子都有虚荣心，她何尝不想被酸果夸赞一番。只是现在，她要去珍珠海了，她要去富人区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手里拿着昨天晚上士兵发给她的通行证，走在那条泥泞小路上，与她同行的还有阿雪那一群人，她们低着头，不敢出声，路两边的密林中时不时传来鸟的叫声，珂云已经不再害怕，而其他小姑娘们的身体却瑟瑟发抖。终于走到尽头，把守的士兵一个一个地检查她们手中的通行证，然后带领她们从小门走进去。里面又是一段看不到尽头的路，黑乎乎的，只有零星的灯光。珂云对一切都很好奇，虽然酸果跟她讲过，可现在她是真真切切地身在其中啊！她们现在是在富人区的地下通道，珍珠海在最北边，相当于她们要穿过整个岛屿。不知道走了多久，她们走过十几阶台阶，一道白光投射在通道里，刺得她们睁不开眼。新鲜的空气、温暖的阳光、叫不上名字的植物、一望无际的大海、通向天堂的水道像画册上的画一下子从中蹦了出来，一股脑儿地全呈现在眼前。这可能是珂云生活这么多年来最快活的一次，她甚至哼出来莫名其妙的曲调，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而脑子里却在张开双臂跳舞。

  接着她们被一个女人领着沿海岸向太阳的方向走去，太阳又大又圆，周身被红色的火光包围，就像熟透了的酸果。“好了，贫民区的孩子们，停下。”女人像一棵树似的站在那里，然后挥动她的枝条指向海边的一排低矮的房子，“那里是你们换衣服的地方，一会儿你们进去换好衣服再出来，我在这里等你们，快去快回。”一群未见过世面的孩子们发了疯似的跑了进去，珂云还在后面贪恋阳光和海水慢悠悠地踮起双脚，踏着心中的音符，跳着不成型的舞蹈，粉色的裙子飘啊飘，飘到了女人的眼睛里。

  “快一点！”

  珂云转身看了她一眼，她愣住了，“请问，您是？”

  “我？我是贫民区的人。”

  “哦，天哪，怎么可能！”

  “我确实是。我要去换衣服了，再见。”珂云像一阵风吹走了，那女人还树一样的站在原地。

  所谓洗礼要穿的衣服，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泳衣，而为贫民区的人准备的泳衣都是清一色的灰，每个人的脖子都要套上一个与泳衣颜色相同的挂着白色卡片的布圈，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贫民区的人不认识什么字，但一定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她们准备好了，树一样的女人领着她们沿着海岸向东走，走到一处浅滩停下，距离海岸五米的地方竖着一圈红色旗帜，女人解释说那是她们活动的界限，任何人不能超越那个界限。她们跳进这一小片略显拥挤的海域，清洗身上的污垢和在富人们看起来十分肮脏的思想。珂云根本不满足于此，她向往更深更远的海域，但是她没有学过游泳，不能贸然前去。经过漫长的心理斗争后，她偷偷潜下水，屏住呼吸，直到水里的腿脚都消失不见才浮出水面。树女人背对着她在岸上清点人数，守卫的士兵也在那里帮忙，珂云悄悄上岸，向西边跑去，不一会儿，后面传来阵阵喊声。

  珂云兴奋极了，空中飞过一群燕子。树女人在后面追着，她的长裙子实在碍事，在奔跑中，珂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自由，她张开双臂，迎接阳光、微风、海水，时不时地往后看看累坏了的树女人，树女人并没有一直追，而是叫来了几个高大的士兵去追。我们的珂云一直沿着海岸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双脚都快要肿了，她慢慢停下，右腿有一些抽筋。她旁边的海域也有人在海里游来游去，那些人跟她们不一样，这片海域的人们分散，没有小旗子、没有难看的灰色泳衣、没有套子脖子上的布圈、没有莫名其妙的树女人，他们穿着美丽的衣服在水里舞蹈，有男有女，空中飘着动人的音乐，还有端着酒、点心的服务员随时服务，简直是天壤之别！珂云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她不自觉地向那群被上帝眷顾的人们走去。还未等她的双脚碰到海水，双肩便被两只大手按住，珂云突然大叫，“救命啊！”海里的人纷纷看向他们。

  “瞧她穿的衣服，真难看！”

  “长得不错，不是吗？”

  “黑头发啊！”

  “为什么会抓她？”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珂云仍旧在挣扎。她一直看着那群看戏的人们，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救她的人，她还不想离开这里！她搜寻着，没有人愿意直视她的眼睛，直到一双黑亮的如同宝石的眼睛与她的视线相对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珂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而又冷淡的眼睛，那种不可侵犯的力量与此间芸芸众生隔离开来，黑宝石盯着她，似乎有一丝疑惑，他泡在海水里的身体前进了一段距离。

  “救命。”珂云嘴里嗫嚅着，她已经忘记了去挣扎，而是看着黑宝石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已经失去了力气，任由士兵带着她一步一步离开。黑宝石只是向前走，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时间好像静止了，渐渐地消失在珂云的视线里。

  到底是怎么被树女人教训了一番，怎么回到家里，怎么被琼和福抱在怀里喊着“小乖乖”，她已经不记得了，只有那双黑眼睛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像施了魔法似的，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