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中.（一）
翰莱的秋天真的很冷。叶羡秋哆嗦着惊醒，黑暗暴力地驱赶了她的眼睛，迷迷糊糊地伸手乱触，被子上一片冰凉扎着她。
她在黑暗中坐直了身子，草地里扎根的凉意一点一点攀着她生长，叶羡秋开口想找阿罗。
可是阿罗不在这里。
只有草虫的声音，只有风卷过的声音，只有她的害怕从骨头里挣脱出来放号的声音。
拉白贡布大概是没有来过的。
叶羡秋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些无限冰冷的声音不屈不挠地钻进来，摸进来，牵扯着她的皮肤闯进来，在她热切的血里灌上冰凉尖锐的孤独。
她突然很想哭。
叶羡秋对于这种情绪手足无措，她只好把自己关进被子里，紧握着自己的体温，祈求入眠。
她想起那对雁。
她想起偷溜出宫时千恩万谢的那双眼睛。
她想起大衍的市井烟火里那一张雪白的面颊。
它们明明都是笑着的。大衍和翰莱那么远的距离，路上的她明明也是笑着的。
她的脚步披风戴雨，努力着不显焦灼，努力着挥散胆怯和羞涩。
她其实只是很想很想，见到那一双明净温柔的眼睛罢了。
她在颤抖里睡去，不过一个时辰，又在颤抖里醒来。
阿罗在床边整理衣物，看见她双眼通红，吓了一跳。
叶羡秋揉揉自己的眼睛，轻轻地说:“我做了一个很冷的梦。”
她静静地站了起来，很努力地拒绝颤抖，很努力地收拾自己，很努力地对着铜镜练习着笑容。
她再不是大衍的什么公主，她是妻子，是妇人。
她的脸面本依托在母家，依托在丈夫身上。可是大衍那样遥远，拉白贡布的眼睛也根本没有踏足过她昨夜的黑暗。
叶羡秋又往眼周扑了些粉，终于看着不那么灰败了，胭脂让她看着是羞涩温柔的。
她的肩膀终于平静，一阵阵的风也像融进了她的骨头，不再横冲直撞。
“我们去王帐，见大妃。”
翰莱和大衍的很多习俗都不一样，比如婆家不会在新婚第一天检查喜帕上的落红，所以在和儿媳相对而坐时，大妃的眼睛里沉默得只有茶杯中缓缓上攀的烟。
最终还是大妃先开了口:“公主做我翰莱新妇，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吗？我儿昨夜可还算知礼？”
叶羡秋愣了愣，心中只道奇怪，她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大妃的眼睛，与昨日的尖冷不同，那是一双完全属于长辈的眼睛。
“回大妃，一切都好。”她用袖子遮挡脸颊故作羞涩，“大妃是婆母，是长辈，植月已是翰莱的妇人，当遵翰莱的风俗，侍候婆母，还请大妃不要唤我公主，改唤我的小名昭昭吧。”
大妃像是很高兴。
她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条项链，安稳地放在叶羡秋手上:“这天珠是祖上传给历代王妃的，今天该交给你了。”
大妃轻柔地将天珠项链给她戴好，她面容专注而柔和，叶羡秋恍然间觉得她很像阿娘。
她摸摸颈子上冰凉的天珠，对大妃轻声道谢。
所以，是拉白贡布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是案牍太多了吗，是夜深了怕吵醒她吗。
是她的丈夫根本不想和她共度新婚之夜吗。
叶羡秋不知道翰莱怎么了，不知道拉白贡布怎么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是他想起那天偷偷出宫被逼到树上没有丝毫仪态的人是他的妻子了吗，是他听说她在闺中并不贤良甚至贪吃了吗，是他知道她小时候曾经没有教养地想要和兄长亲近了吗。
是她所有不值得称颂的过去，她称不上是淑凉的现在，她无趣的未来，是它们一同击碎了那天拉白贡布温柔的眼神吗。
叶羡秋颤抖着，她原先觉得自己是受辱的。
或许对于拉白贡布来说，对于那样一个年轻有为的王君来说，得她这样一个无贤名，无国色，无家世，无才情的公主作妻子，才是受辱的吧。
她一直也很瞧不起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嗫嚅，瞧不起自己的胆怯，瞧不起自己的小家子气。
她连憧憬都是攥着袖角，垂着眉眼的。
“如果是阿姐的话…或许也就不一样了呢。”她抚摸着颈上的天珠。
傍晚，翰莱的太阳拖拽着地平线，金光泄满草原，叶羡秋在帐外欣赏黄昏，落日将烈烈的风都暖融了。
她轻轻闭上眼睛，伸展手臂，金色的风亲吻过她每一寸肌理，叶羡秋只觉得五感清明，她的身体和草原连在一起。
身后草地被碾过的声音沙沙惊起。
叶羡秋冷不丁回头撞见那一双拥揽日光的眼睛。
她呆愣着没有表情，只是怯怯地收回了自己不驯的手臂，黄昏把青年剪映得无比尊贵，宛如神祇，叶羡秋暗暗垂下与他对视的眼睛，像是等待审判来临。
青年向她伸出了一只宽大的手掌，他清润的嗓音缓缓响起:“王妃，与我一同入晚宴吧。”
向她自称“我”的王君。
叶羡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手掌上。
他的手是那样粗粝，布满了陈年的厚茧，也是那样的温暖有力。
拉白贡布握紧了她的手，很是细致地放小了步子，风柔柔擦过面颊，他们瞧着像极了是在漫步。
拉白贡布没有言语，金光在他脸上一寸寸滑过，叶羡秋安静地瞧着。
她暗暗惊异，心脏所有里尖利冰冷的悲伤竟在一瞬里，被手心那粗糙的触感轻易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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